“大多數(shù)作家的葬禮看上去都悄無聲息，他的葬禮像是一次例外"

　　吊唁

　　賈平凹穿著深藍色的襯衣，站在悼念人群第一排靠左的地方。身旁都是深色著裝的人。他們神情凝重地看著前方。陳忠實巨大的畫像懸掛在黑色的幕布里，仿佛陷入濃 重的夜色。畫像里的陳忠實身著藍色的襯衣，同樣望著前方，面目安詳。他的遺體躺在畫像下的白色花叢中，稀疏而整齊的花白頭發(fā)枕著一本《白鹿原》，身上覆蓋 著黨旗。

　　陳忠實活了74歲。他是在50歲的時候，有了用來墊棺材的枕頭。1992年完 成《白鹿原》后，他再沒有出版過長篇小說。在中國文壇，尤其在陜西，作為《白鹿原》的作者，陳忠實有著足以與之匹配的身份。陜西在1980和90年代出現(xiàn) 了一批享譽全國的作家，尤以路遙、陳忠實、賈平凹為代表。這個春天過后，只剩下賈平凹。

　　在西安鳳棲原的殯儀館里，許多人料想著賈平凹會上臺念悼詞，就像路遙去世的時候，陳忠實致悼詞那樣。1992年的路遙追悼會上，陳忠實念道：“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，無論這個事實多么殘酷以至至今仍不能被理智所接納，這就是：一顆璀璨的星從中國文學(xué)的天宇隕落了。”

　　此時，陜西省委宣傳部長梁桂走上臺去念悼詞：“優(yōu)秀的共產(chǎn)黨員……”遺體的一側(cè)，依次排列著國家領(lǐng)導(dǎo)人所送的花圈。

　　第一個上前向遺體告別的是中國作協(xié)主席鐵凝。在她后邊的幾位中，有中國作協(xié)副主席李敬澤。陳忠實的一個身份是中國作協(xié)副主席，另一個身份是前陜西省作協(xié)主席。

　　5月5日這個早晨之前，陜西省作協(xié)大院里，為陳忠實搭建的靈堂已經(jīng)接待前來悼念的人士近一個星期。大多數(shù)時候，院子里是寂靜的，麻雀在院子中間的噴水池上汲水。天氣燥熱，各種紙質(zhì)的紀念物紋絲不動，并沒有什么風(fēng)。

　　院落始建于1930年代，原是國民黨軍隊第84師師長高桂滋的公館。1936年，西安事變后，蔣介石就被軟禁在前院。作協(xié)的主要部門都在后院辦公，陳忠實的 一間辦公室當(dāng)年也在此地。成為陜西省作協(xié)主席后，后院蓋樓時，他搬到了前院蔣介石當(dāng)年住的屋子。有人開玩笑說，陳忠實把自己給軟禁起來了。

　　陳忠實看上去并不喜歡待在這個院子里。2001年春節(jié)剛過，他在西安城里買了二十多袋無煙煤和食物，回到西蔣村祖居的老屋。準備了這么多的東西，顯然是打算 在這里長住。妻子女兒送他復(fù)歸原下鄉(xiāng)村的老屋，他留下，妻女回城。他站在門口揮手告別妻女，看著汽車轉(zhuǎn)過溝口，轉(zhuǎn)過那座頹敗不堪的關(guān)帝廟，折身走進大門， 進入剛剛清掃過隔年落葉的小院。

　　2003年12月11日，他寫了《原下的日子》，回憶 那兩年的鄉(xiāng)間生活。他在文中引用了白居易的一首詩《城東閑游》：“寵辱憂歡不到情，任他朝市自營營。獨尋秋景城東去，白鹿原頭信馬行。”接著寫道，“一目 了然可知白詩人在長安官場被蠅營狗茍的齷齪惹煩了，鬧得膩了，倒胃口了，想嘔吐了，卻終于說不出口嘔不出喉，或許是不屑于說或吐，干脆騎馬到白鹿原頭逛 去。”

　　這些天，在西蔣村，有許多前來追尋陳忠實足跡的人。包括這個立著“陳忠實舊居”的院子。院子看上去是寥落的。當(dāng)年陳忠實回到原下，一個人站在院子里，抽著雪茄。“原坡上漫下來寒冷的風(fēng)。從未有過的空曠。從未有過的空落。從未有過的空洞。”

　　省作協(xié)的院子里，立著一張巨大的畫像，陳忠實神情深沉，手里夾著一支雪茄。周圍是不斷前來吊唁的人們，走過畫像。

　　傳記

　　那條通往西蔣村的路，邢小利和陳忠實走過很多次。有一次，在路上，邢小利說，晚明文人很講究生活的藝術(shù)化，有個叫屠隆的，說他最理想的生活是“樓窺睥睨，窗中隱隱江帆，家在半村半郭；山依精廬，松下時時清梵，人稱非俗非僧”。這種生活方式，可進可退，非常靈活。

　　陳忠實對邢小利說，我居住的地方是“半城半鄉(xiāng)”，人是“半官半民”，其實更多的是一個“民”。

　　在高桂滋公館后院的辦公樓里，作為作協(xié)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研究室主任的邢小利，不停地在接待來訪的人。他是《陳忠實傳》的作者。

　　“他 （陳忠實）當(dāng)時不同意任何人給他寫傳記。”邢小利說。對于傳記，陳忠實認為它屬于歷史，要寫就很真實，不能有虛的東西。寫也不能只寫他認為好的那一面，而 不寫另外一方面，如此一來，人就不全面。可是，一個活著的人總要面對很多忌諱，很多東西不能寫。“他還有一個認識是，自己值不值得寫。”

　　“為什么后來又讓你寫了呢？”我問邢小利。

　　“中國的傳統(tǒng)講究知人論世，你不了解這個人，很多作品就不可理解。不了解曹雪芹的身世，怎么能更深入地理解《紅樓夢》？《白鹿原》之所以產(chǎn)生在這個時代，只能是陳忠實寫出來，此前和此后都不可能。”邢小利說。

　　邢小利給我一本《白鹿書院十年》的書。他和陳忠實一起辦了白鹿書院。書院里要建一個陳忠實文學(xué)館，需要搜集很多資料，在這個籌辦過程中，他和陳忠實進行了深聊。但是對于傳記，陳忠實還是那句話：“不是我不讓你寫，我誰都不讓寫。”很多有名的人提出給他寫傳，都被拒絕了。

　　雖然不讓寫，但邢小利仍然在做資料的搜集，做目錄，做年譜。他對陳忠實的認識越來越清晰。“做這件事我有一個認識。有句話叫‘窺一斑而知全豹’，這種認識肯 定是片面的。你只有了解全豹之后才能看到一斑的價值。他早期為什么會寫階級斗爭的東西，后來為什么不寫了？后來為什么會寫《白鹿原》？你了解了他整個人和 時代，就會自然明白。”

　　前些年，陜西人民出版社接到一個項目，要宣傳陜西3個作家：陳忠實、路遙、賈平凹。路遙和賈平凹的傳記都出來了，陳忠實這里仍然沒有動靜。出版社的人反復(fù)做 工作，陳忠實還是不同意。邢小利只好再次被請出馬，跟陳忠實繼續(xù)聊。他對陳說，“我寫的是個評傳，這其實是文學(xué)研究的一個方法，一個很古老的方法。凡是重 要的作家，特別是大作家，是一定要有評傳的。實際上就是怎么樣解讀你的文本，文本一定是跟生命體驗有關(guān)系的。”陳說，我回去想一想。半個月后，他對邢小利 說，我同意你寫，你放開寫，大膽寫。

　　邢小利寫完傳記之后，把稿子給了陳忠實。一個月過 去了，都沒有回音。邢小利心里就嘀咕，可能有點問題。出版社著急，他就去催陳忠實。陳忠實跟他說，請你吃個飯。飯桌上，陳忠實說，“你的書看了，咱不出 了。不是你寫的不真實，都是真實的，也寫得好，我把這看了以后——這話我都沒有跟別人說過——感覺是被剝光了，沒有穿衣服一樣。”

　　“他不能接受。”邢小利說，“我能理解他，一個人面對真實的自己其實是很難的。我也沒說什么，尊重他的意見。”這是2013年的事情，書稿就這么放著。

　　兩年之后，到了2015年，出版社又著急了。邢小利又跟陳忠實說起這件事。這回，陳沒有反對，只是笑了笑。“我想，他就是默認了，書就出版了。”那個時候，陳忠實的身體已經(jīng)發(fā)現(xiàn)出了問題。

　　到了2016年2月16日，正在海南的邢小利接到了陳忠實的電話。“你寫的那個我的傳，我看完了。”陳忠實在電話的那頭說。“寫得客觀”、“材料真實豐富”、“分析冷靜”、“沒有胡吹”——這是陳忠實跟邢小利談到傳記時說的幾個點。

　　“書 里的一些材料，他（陳忠實）自己也沒有見過。比如他的檔案，檔案自己是不能看的。我是拿著作協(xié)的介紹信，到省委組織部去看的。而且還必須有兩個黨員在場。 不許拍照，只能抄寫。”邢小利說，“歷史學(xué)的態(tài)度、精神和方法對我影響很大。我覺得寫他是記錄一段歷史。《白鹿原》已經(jīng)是文學(xué)的一座高峰了，他以前的東西 并不有損他的高度，他就是從這兒過來的。他不是天才，文學(xué)的天分并不高，但他從那樣一個很低的位置走到這樣的高度，恰恰說明了他的偉大。這不僅對個人很有 意義，對于歷史也有意義。”

　　邢小利提到了陳忠實當(dāng)年的高考作文。陳忠實也曾說，自己當(dāng)年寫的作文有投機心理，他因此沒有考上大學(xué)。“如果他考上大學(xué)，可能就沒有陳忠實了。他的一絲一毫都跟那個時代有內(nèi)在的聯(lián)系。他所說的投機心理，其實就是緊跟當(dāng)時的政治形勢，他覺得這樣會拿高分。”

　　1962年，陳忠實參加高考。語文作文題有兩個，其一是“雨中”，其二是“說鬼”。陳忠實選擇了“說鬼”。“我已不記得我是如何說鬼的，也不必說我把鬼論說得如何，致命在于我沒有寫完。”考試結(jié)束鈴聲響時，他覺得自己完了。失了魂一般走出考場大門，才意識到尿濕褲子了。

　　愣勁

　　“他（陳忠實）住院的時候，我過幾天就給他發(fā)一個短信，我說你一定要保重啊，他很感動。有一次他稍微能說話，我正在銀行里辦個事，他突然來個電話，說，‘云儒 啊，我今天能說話了，我看了幾次你的短信，說真話，你的短信讓我很感動，我必須要給你打個電話。我現(xiàn)在好著呢，我今天感到非常好。’我就開玩笑說，那就 好，你要多曬太陽，人的皮膚和植物一樣也會光合作用的，像陜西農(nóng)民一樣在南墻上曬太陽。我在140歲的地方等你，那個時候你138歲，138歲之后你還能 不能活下去我就不管了。”坐在書房里用來寫毛筆字的大桌子前，肖云儒忽然說不下去了，要說的話哽住了喉嚨。

　　肖云儒跟陳忠實認識得非常早。他17歲就到中國人民大學(xué)上學(xué)，21歲畢業(yè)后，到了《陜西日報》工作。“我那時候賊膽大，開始在西安的小劇場講散文。”

　　此時的陳忠實高考落榜，回到鄉(xiāng)下，但仍是個文學(xué)青年。周末的時候，他坐三四十里地的公交車到城里聽文學(xué)講座。這一次，路途太遠，他遲到了，坐到了最后一排。

　　“他（陳忠實）坐在后面就很生氣。狗日的，為什么這個講課的看上去還沒有我大，為什么你要坐在那里講，我要坐在這里聽？”肖云儒說，“他的愣勁就出來了：我必 須要下苦功。我給他的是一種反彈的力量。他后來給我講了這個故事。我說，哎呀，忠實啊，鬧了半天，我給你當(dāng)了幾十年反面教材。”

　　肖云儒的講題是《散文散談》。就是在這次講座上，陳忠實親耳聆聽到他對散文這種文體的概括——“形散而神不散”。肖云儒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對散文的這句概括廣為流傳，已經(jīng)成為慣用語。“形散神不散”，這是他最早在1961年5月12日《人民日報》一篇同名短文中提出來的。

　　此前幾年，正在上初二的陳忠實對文學(xué)產(chǎn)生了興趣。那是1957年下半年，語文老師在課堂上經(jīng)常提到一位“神童作家”劉紹棠。1957年8月27日，《中國青 年報》刊登了一篇報道《從神童作家到右派分子》。相比于右派，“神童作家”更吸引陳忠實。這類似于韓寒、郭敬明對于80后的影響。

　　邢小利還記得，2008年12月9日晚上，在省作協(xié)辦公室，他拿出從孔夫子網(wǎng)買來的劉紹棠小說《山楂樹的歌聲》給陳忠實看。陳忠實熟悉其中的句子，開始朗讀起來。

　　劉紹棠受肖洛霍夫的影響很大，他喜歡《靜靜的頓河》。陳忠實也因此喜歡上了《靜靜的頓河》。從村里流過的灞河會讓陳忠實聯(lián)想到頓河，那是他想象的遠方。很多年后，白鹿原也成了許多文學(xué)青年想象的遠方。

　　春末的一個下午，我通過手機定位，找到了電子地圖上那個標著白鹿原的紅點。這恰好是一片麥地，青色的麥穗直直地立在塬上，麥地里散落著幾處墓碑，看上去有不少年月。天氣很熱，但過早到來的夏天里，并沒有蟲子的鳴叫。

　　一位姓韓的大娘獨自走過白鹿原，她是附近的村民。

　　“《白鹿原》這本書？”韓大娘感到疑惑，“沒有讀過。”

　　“白鹿原的景色好得很。”她補充了一句。

　　從這片麥子地往東北方向走上幾里地，經(jīng)過白鹿超市，白鹿飯店……有一個剛開業(yè)不久的白鹿原民俗文化村。村口立著門樓，“仁義白鹿村”的旗幟高高地挑著，廁所的男女標識上分別寫著“黑娃”和“小娥”。這里有陜西和各地的小吃。秦腔在仿古的舞臺上唱著。

　　在這有些魔幻的場景里，我想起一位作家說過的話：強烈的想象能成為現(xiàn)實。白鹿原是陳忠實給陜西創(chuàng)立的logo。肖云儒認為，陳忠實就是一個logo。

　　“作為一個優(yōu)秀作家能夠成為文學(xué)的logo，已經(jīng)很不簡單了。如果你不但能夠成為文學(xué)和文學(xué)史上的一個標志，而且能夠成為一塊土地、文化的標志，這就更進一步了。”肖云儒說。

　　肖云儒70壽辰的時候，很多親朋都來了，陳忠實也在其中。他說，忠實，你講幾句話，行不行？

　　陳 忠實當(dāng)著大家說，老肖這個人很直率。“我當(dāng)面批評過他（陳忠實）的《信任》，我說《信任》里面有‘四人幫’高大全的遺跡。這不怪他，那個時代都是那樣。 ‘四人幫’剛粉碎，物質(zhì)生產(chǎn)和精神生產(chǎn)是不平衡的。‘四人幫’的思維還在我們的腦子里。我對他的批評是真誠的，并不影響我們的友誼。”

　　在陜西電視臺的一個節(jié)目上，陳忠實和肖云儒曾經(jīng)發(fā)生過激烈的爭論。倆人都是嘉賓。節(jié)目剛開始，主持人說，有人認為西安的城墻是一個封閉體，這多少成為陜西人不夠開放和現(xiàn)代的一個標志。陳忠實一下就生氣了：又拿城墻說事，這跟陜西人思想解放不解放沒啥關(guān)系。

　　肖云儒覺得陜西人是有點封閉，弱弱地說了句：“老陳啊，這個事情你也絕對化了，這就是個比喻。這個比喻你可以不承認它，但也未嘗不可。陜西人身處內(nèi)地，在思 想解放這個問題上的確是要加一把勁兒。”他更生氣了，說，老肖，你在陜西住了這么多年，吃陜西人的飯，你怎么就……肖云儒也激動了，現(xiàn)場一片唇槍舌劍。 “我也是很率真的，說得我的手都發(fā)抖了，我就假裝在那兒寫字。”肖云儒說，“做完節(jié)目之后，本來要吃一頓飯的，大家都說，不吃了，走！”

　　到了晚上，陳忠實給肖云儒先打了電話。“他說，肝火咋這么大啊。我說，我不計較，你也別氣壞了。他說，不氣壞，但觀點還是不變啊。他說他要寫文章：陜西不是一個閉塞的地方。他后來寫了三四篇，他每次寫完都給我打電話，讓我看，我就逗他說，沒看。”

　　有一年除夕，春晚結(jié)束后，肖云儒睡下了。陳忠實給他打電話，好像喝了點酒，說，云儒，你在哪兒？肖云儒說，我都睡下了。“他說，我想找你說說話。”他們兩人談了一夜的文學(xué)。“他需要有一個傾訴的對象。”

　　陳忠實有一張手夾雪茄的照片非常出名。“西部大開發(fā)”剛提出來的時候，肖云儒跟他說，這張照片可以做廣告：你要了解西部嗎？請看我的臉。“他的臉上不是溝壑縱橫嗎？就像羅中立的油畫《父親》一樣。”

　　那張手夾雪茄的照片出現(xiàn)在許多地方，包括陜西省作協(xié)院子里。

　　陜西球迷希爾頓穿著10年前印制的陜西國力“西北狼”球迷服站在院子的樹蔭下。他頭一天晚上值夜班，剛下班，大清早就過來了。他覺得靈堂里陳忠實的照片過于安詳，這張夾雪茄的照片也許更好。“這張照片里更有陳老師的神韻。”

　　陳忠實是陜西國力的忠實球迷，寫過許多球評，他也有一件希爾頓身上這樣的球服，經(jīng)常參加球迷的聚會。足球這項運動很對他的胃口，只要他在西安，逢球便看。當(dāng) 院子里紀念陳忠實的華陰老腔演出停下來后，希爾頓在人群中忽然大喊“陳老師”。這仿佛是一場球賽，但已經(jīng)到了散場的時候。

　　演出的華陰老腔就是春晚上和譚維維合作的那一群人，也是在人藝版話劇《白鹿原》里出現(xiàn)的那一群人。

　　他們敲打著板凳，急速地撥動琴弦，用喉嚨涌出的聲音唱著那曲經(jīng)典的《將令》。“將令一聲震山川，人披衣甲馬上鞍，大小兒郎齊吶喊，催動人馬到陣前……”

　　“我剛才覺得自己沒法唱下去了。”張喜民在作協(xié)食堂的桌上收拾樂器的時候，低聲地說。華陰老腔如今被許多人知道，陳忠實用了很多心。這幾位華陰的農(nóng)民剛才是流著淚走過來的。這是院子里那幾天最激越的時刻，卻透出更為深沉的悲傷。

　　“習(xí)焉不察、見慣不慣的慣性是一種可怕的力量，它可以摧毀人對事物的驚訝、新奇，也可以摧毀人的激動、痛苦、歡樂、幸福，甚至使人變得遲鈍、麻木、冷漠、冷酷。我對陳忠實就是這樣的。”文學(xué)評論家李星在多年前寫一篇關(guān)于陳忠實的文字時，感到難以下筆。

　　在 李星眼里，陳忠實不光是一個能坐冷板凳的有沉靜之氣的作家，而且是一個能冷靜地把握環(huán)境的作家。柳青曾說，他最討厭身上有“燒布布味”的作家。陜西話說一 個人有“燒布布味”，指的是這個人慌里慌張，靜不下來，稍遇挫折就灰心喪氣，稍有所得就趾高氣揚，不可一世。“陳忠實身上絲毫沒有這樣的氣味，這是一種性 格。”

　　陳忠實是省作協(xié)主席，是李星的領(lǐng)導(dǎo)。在一些事情上，李星并不認同陳忠實的做法， 他們也因此疏遠過。李星認為陳忠實不適合做領(lǐng)導(dǎo)，陳忠實大概也是這么想的。“說陳忠實擔(dān)任的主席職位是官他可能要不高興，但事實卻確實如此，正廳級單位的 一把手，還不是官？要在過去起碼也相當(dāng)于道臺。”李星說。

　　農(nóng)民

　　作協(xié)的靈堂和追悼會現(xiàn)場，賈平凹的一舉一動都被相機所捕捉。在這期間，他很少說話，要說的話，也很短。紀念陳忠實的文章，他寫得也短，只有283個字。這讓他備受質(zhì)疑甚至攻擊。大家設(shè)想著他與陳忠實之間的關(guān)系。甚至賈平凹的新書《極花》在此時也招來了許多負面評論。

　　謝勇強是《華商報》跑了多年文化口的記者，他把這些事看在眼里。“這些幾十年都在一起競爭、成長的老弟兄之間，感情是復(fù)雜，也是真摯的。李星對我說，賈平凹 在他家里吃攪團，作協(xié)的人都來要字，從門房到年輕的作家，賈平凹趴在地下寫了一上午。陳忠實也在他家吃攪團，一吃就是兩大碗。如今吃攪團的老弟兄少了一 個，賈老師的寂寞，豈是那些等著看熱鬧的人所能懂得。”

　　肖云儒看了賈平凹《懷念陳忠實》一文，他認為賈是受到了佛家與道家思想的影響，在這個年齡對于生死問題也有自己的理解和認識。文中的那句“水流原在海，月落 不離天”，來自《哭僧》，全詩為：“道力自超然，身亡同坐禪。水流元在海，月落不離天。溪白葬時雪，風(fēng)香焚處煙。世人頻下淚，不見我?guī)熜?rdquo;

　　“有些人炒作平凹和忠實怎么樣，都是小人之心。”肖云儒說，“路遙、陳忠實、賈平凹都是‘炸油條的’，都飆著一股勁，這是正常的，飆著一股勁并不是橫向地毀壞別人，這是往前走，看誰走得快，是一種良性競爭。”

　　陜西省在改革開放之后的第一個文學(xué)社團就有陳忠實、賈平凹，肖云儒也是其中一員。肖云儒算年齡大的，四十多歲，其他人都是二三十歲。要給社團起名字，賈平凹 想了個名字叫“群木”。“樹林里的木頭不要打橫岔，不要鬧不團結(jié)。你要往上長迎接陽光，迎接風(fēng)。我們這個社團就是大家爭著往上。所以，我覺得路遙、賈平 凹、陳忠實的關(guān)系就是在文學(xué)的道路上良性的、積極的、向上的競爭。這種勁兒正是陜西漢子的勁兒。”

　　路 遙得茅盾文學(xué)獎那天，大家在新聞出版局開一個會，陳忠實、路遙在，賈平凹可能不在，肖云儒在，好多人都在。“我們都還不知道路遙得獎了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 廣播了，結(jié)果出版社有個人就過來了：路遙，祝賀你啊，你得茅盾文學(xué)獎了！陳忠實那個表情就是愣一下，像是被電擊了一下，兩秒鐘以后才反應(yīng)過來：祝賀你！他 下決心就要回去寫小說。平凹也有這樣的心情，你想《平凡的世界》那么早得了獎，《白鹿原》也得了獎，他得了很多國外的獎，但從來沒有得過茅盾文學(xué)獎，他就 非常著急。我就和他開玩笑：平凹，你不要著急，你的寫作狀態(tài)就和你的一本長篇小說一樣，有點兒浮躁。為啥？著急啊。最后他得上了。這些都是好事。文學(xué)陜軍 多少能成一點氣候，就跟這股勁兒有關(guān)系。跑在第一圈的人都在追趕。不服氣的人是在事業(yè)上不服氣，陜西作家、評論家之間，沒有搞小動作的，都拿作品說話。”

　　這幾天，在解放路西安圖書大廈的三樓，陳忠實的作品放在最顯眼的位置，和他的書放在一起的是陜西的幾位作家，緊緊挨著的是加西亞·馬爾克斯的幾部作品。《白 鹿原》的第一個句子：“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。”明顯是受了《百年孤獨》的影響。魔幻現(xiàn)實主義的風(fēng)潮在1980年代曾經(jīng)橫掃中國文 壇。

　　再往前走幾個書架，可以看到柳青的女兒寫的《柳青傳》。邢小利在做了一段陳忠實研究后認為，如果要理解陳忠實和理解這個時代，很多東西要往前延伸。“我們的很多文化是從延安時期開始的，陳忠實的一個師傅就是柳青。”

　　柳青是1916年出生，1938年5月就到了延安。那時國共還在合作，抗日戰(zhàn)爭剛剛開始，延安整風(fēng)還沒拉開帷幕。

　　邢小利是柳青文學(xué)研究會的副會長。“柳青這個人是很復(fù)雜的，很有價值。通過我們了解這個柳青，應(yīng)該把那一段歷史很多東西都弄清楚。柳青后來對歷史進行了很深刻的反思。”

　　柳青早年順風(fēng)順水，待遇都特別好，到了1966年，被打倒，受到很多折磨。“他的妻子自殺，他自己也自殺過，沒死成，他怎么會不反思呢？”

　　“文革”開始之前的1966年2月12日，作為“民請教師”的陳忠實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，成為預(yù)備黨員。

　　中 共灞橋區(qū)黨委在1982年關(guān)于陳忠實的考察報告中有一段記錄，這是邢小利為陳忠實寫傳時看到的：“陳忠實帶領(lǐng)學(xué)生從北京返校不久，學(xué)校紅衛(wèi)兵分裂出對立的 ‘紅色戰(zhàn)線’組織，這個組織剛成立，就以陳忠實是公社黨委的‘保皇派’，‘執(zhí)行了資產(chǎn)階級反動路線’等罪名，對陳忠實進行了多次批判。從此，陳忠實成了批 斗對象，除了參加勞動、留校看門以及接受群眾組織批判外，無其他活動。此后也再未參加過任何派性組織。”

　　1967年初，春寒料峭，陳忠實從鄉(xiāng)下進西安城，為學(xué)校養(yǎng)的幾頭豬買麩皮飼料，走著走著，他看到自己崇拜的柳青戴著紙糊的高帽子，被押在卡車上一路游街。他幾乎絕望了：柳青這樣的作家都被打倒了，自己還能在文學(xué)上弄啥？

　　那時候，大家都在絕望中支撐。年輕的肖云儒被打成“修正主義苗子”。肖云儒在描述這一段經(jīng)歷時，特別提到一點。“我跟你講個事情，那時候在報社，我們站一 排，都是要挨批斗的，前面是主任、編輯，最后是我，我是‘苗子’。介紹到我的時候，我就看到兩個女學(xué)生很驚異地笑：她們還不知道有這么個頭銜。我覺得特別 溫馨，這個世界還是有穿越政治術(shù)語背后的同情和理解。女生的眼光我就一輩子記住了，我一下子就有了信心。”

　　2012 年9月11日，邢小利陪同陳忠實一起去北京參加《白鹿原》出版20周年紀念活動。坐火車，晚上睡不著，閑聊起來。話題說到了“文革”，此時，陳忠實突然激 動地說：“那個時代就是那個樣子，當(dāng)時誰都不覺得那是不正常。‘文革’中人都瘋了，我也瘋了。”說到這里，他睜大雙眼，把頭猛地向后仰。

　　“他 曾當(dāng)時努力跟上時代的腳步，企望走在時代的最前列，其實就是緊跟當(dāng)時的政治形勢，并和當(dāng)時的意識形態(tài)保持高度一致。他以為這樣做就是‘進步’的。主觀上他 不是要做一個緊跟形勢的跟風(fēng)派，但他的思想認識，在當(dāng)時，缺乏更為宏闊的文化的、精神的和價值的參照坐標，他只看到了當(dāng)時的歷史現(xiàn)實，只受到了當(dāng)時的影 響。”邢小利說，“這種關(guān)于文學(xué)的認識，在當(dāng)時，不僅僅是陳忠實一個人的理解，簡直就是一個時代的‘文學(xué)意志’。”

　　1982年11月，40歲的陳忠實調(diào)入中國作家協(xié)會西安分會（也就是后來的陜西省作家協(xié)會），成為一名專業(yè)作家。

　　“從中國文化和精神的譜系上看，陳忠實既不屬于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文人，也不屬于現(xiàn)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。他的經(jīng)歷，他所受的教育，以及由經(jīng)歷和教育所形成的生活觀念 和思想觀念，都更接近于中國農(nóng)民的生活觀念和思想觀念。”邢小利說，他還是偏儒家。他對儒家的思想文化的東西讀得也不是很多，但這塊土地就是儒家的。那個 文化是骨子里頭的。他一生下來，他媽他爸他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受這種觀念影響。”

　　“剝離”與“尋找”是陳忠實后期創(chuàng)作，特別是《白鹿原》創(chuàng)作必要的藝術(shù)創(chuàng)造心理過程。“沒有這個‘剝離’與‘尋找’，就沒有后來的陳忠實和《白鹿原》。”

　　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，這是陳忠實要做的。“他沒有剝離干凈。我對那個時候的文化背景是了解的，他開始沒有自我，后來他開始慢慢尋找自我，最后完成了自我。完 成了自我并不是說你就達到了一個知識分子或者是文人的高度，他只是個作家。完成了他的自我，所以我沒有說他這個自我到底是啥，從某種意義上還沒有進入到現(xiàn) 代。有時候我說他對歷史的認識是模糊的，對現(xiàn)實的態(tài)度是曖昧的。”邢小利說，“但是作為一個作家已經(jīng)很難了。正是他的很多復(fù)雜的東西，體現(xiàn)了歷史的很多斑 斑點點。你把他打磨得太干凈了，反而不豐富了。所以我說復(fù)雜的反而是深刻的。你弄得很干凈，純粹的知識分子、文人，那反而顯得單調(diào)。”

　　有一句評論陳忠實的話是：“告別權(quán)威歷史、政治化歷史和政治化文學(xué)崇拜的同時，陳忠實走向了文學(xué)的新的構(gòu)建。”

　　1980年代，中國在轉(zhuǎn)型，陳忠實也在轉(zhuǎn)型。

　　邢小利是把陳忠實放到80年代的大背景下去審視陳忠實的。80年代中期的文壇，主義、流派、方法異彩紛呈，“各種風(fēng)騷一半年”，而其中的“文化-心理結(jié)構(gòu)”的創(chuàng)作理論，使陳忠實茅塞頓開。

　　1980 年，李澤厚在《中國社會科學(xué)》第2期發(fā)表《孔子再評價》一文，提出了“文化-心理結(jié)構(gòu)”概念，認為孔子學(xué)說為漢民族的文化-心理結(jié)構(gòu)奠定了基礎(chǔ)。80年代 中后期，一批具有革新意識的文學(xué)研究者如劉再復(fù)等人把李澤厚在哲學(xué)、思想史、美學(xué)研究中提出的“主體性”、“心理積淀”、“文化-心理結(jié)構(gòu)”等概念和理論 引入文學(xué)研究領(lǐng)域。劉再復(fù)在《人民文學(xué)》1988年第2期發(fā)表的《近十年的中國文學(xué)精神和文學(xué)道路》一文中認為，1977年之后的文學(xué)是反思文學(xué)，從政治 性反思到文化性反思，再發(fā)展到自審性反思。

　　“陳忠實并不一定要深入了解這個理論學(xué)說的 來龍去脈及其理論價值和意義，他得到的創(chuàng)作啟悟是，人的心理結(jié)構(gòu)是有巨大差異的，而文化是人的心理結(jié)構(gòu)形態(tài)的決定因素。認識到這一點，陳忠實的創(chuàng)作思想就 從人的性格解析轉(zhuǎn)為對人物心理結(jié)構(gòu)的探尋。”邢小利說，“探尋對象就是他生活的渭河流域，這塊華夏大地上農(nóng)業(yè)文明出現(xiàn)最早的土地，它的歷史和現(xiàn)實的文化對 人的心理結(jié)構(gòu)的塑造。”

　　1991年臘月，妻子王翠英到西蔣村給陳忠實送面條和蒸饃。臨走，送妻子出小院時，陳忠實說：“你不用再送了，這些面條和蒸饃吃完，就寫完了。”王翠英問：“要是發(fā)表不了咋辦？”陳忠實沒有任何遲疑地說：“我就去養(yǎng)雞。”

　　在當(dāng)時的環(huán)境里，《白鹿原》能不能出版確實是個問題。而他已經(jīng)50歲了。前面的路怎么走，他不得不考慮。灞橋就在前面，那是一個自古以來送人遠行的地方。是把自己送走呢，還是把文學(xué)送走？

　　功成

　　陳忠實出生在灞河邊上。他在小說《白鹿原》中，稱灞河為“滋水”，稱浐河為“潤水”，意為滋潤大地之水。

　　1992年，完成《白鹿原》之后，他填了一首《青玉案·滋水》：

　　涌出石門歸無路，反向西，倒著流。楊柳列岸風(fēng)香透。鹿原峙左，驪山踞右，夾得一線瘦。倒著走便倒著走，獨開水道也風(fēng)流。自古青山遮不住。過了灞橋，昂然掉頭，東去一拂袖。

　　這一年，還有一個重要的廣播，對于陳忠實聽到廣播的時間，邢小利進行過仔細核證。他是在1992年3月底在廣播里聽到了鄧小平“南方談話”的新聞。當(dāng)時，《白鹿原》稿子已經(jīng)被被專程前來的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兩位編輯高賢均和洪清波拿走了。

　　鄧小平的“南方談話”被認為是《白鹿原》得以出版的一個政治原因。中國沉寂的局面被打破，關(guān)于要繼續(xù)堅持改革開放的講話，令陳忠實感到振奮。與市場經(jīng)濟相隨的思想文化，也一定會發(fā)生變化。最重要的是，《白鹿原》的出版更有希望了。

　　聽了廣播大約20天之后，他回到城里的家中。進門后，按往常的習(xí)慣隨意問妻子，外邊寄來的信件在哪兒放著。他看到了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寄來的信。他回憶過：“待 我匆匆讀完信，早已按捺不住，從沙發(fā)上躍了起來，大叫一聲，又跌爬在沙發(fā)上。”在另一篇文章里，他又說自己叫了三聲。不管是幾聲，總之是人生難得的興奮。

　　“開天辟地”，這是高賢均讀了《白鹿原》手稿后的評價。

　　陳忠實在平靜下來之后，對妻子王翠英說：“可以不用去養(yǎng)雞了。”

　　《白鹿原》將在《當(dāng)代》雜志上連載，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也將會出版。

　　在鳳棲原的殯儀館門口，有讀者拿著人民文學(xué)出版社第一版的《白鹿原》前來悼念。而陜西省作協(xié)副主席紅柯則拿來了當(dāng)年的《當(dāng)代》，這更為少見。

　　然而，《白鹿原》出版之后，曾被點名批評過。“中國作協(xié)的副書記王巨才，原來是陜西省委宣傳部長。在《白鹿原》被點名后，上面要他們拿出個意見。王巨才也是 個文學(xué)愛好者，原來在延安寫過劇本，召集了一些評論家，一共不到10個人，陳忠實、賈平凹都沒有參加，這場報告開了4天，王巨才讓我們放開說，不署名，客 觀地反映。陜西的輿論環(huán)境特別好，我們這一批評論家年齡比較大，和陳忠實差不多大，基本上沒有人說他政治上有問題。”肖云儒回憶當(dāng)時的情形。

　　幾年后，《白鹿原》獲得了茅盾文學(xué)獎。

　　陜西省委宣傳部開了一個慶功會，肖云儒發(fā)言快結(jié)束的時候，“多了一句嘴：當(dāng)然，就像一切優(yōu)秀的作品一樣，它也不是沒有缺點。結(jié)果記者就把我圍住了：肖老師你說的缺陷是什么？我就很后悔，那一個場合不應(yīng)該說那個話。”

　　過了一個月，陳忠實請肖云儒喝茶。他說，你是一個謹慎的人，你絕對不是口誤。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？肖云儒說，我沒什么想法，我就覺得《白鹿原》切入中國文化 太深了，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要融入世界文化有一定的難度。“具體的中國當(dāng)代政治太繁復(fù)，外國人就看不懂。你應(yīng)該加強黑娃，黑娃并沒有揭示出來他的內(nèi)心活動， 田小娥揭示了。如果黑娃作為一個野性的生命、搏動的力量，這是存在于中國民間最重要的動力，這么來寫他可能更有力量。你要得諾貝爾獎就有點難度。就是這個 意見。他也認可。其實陳忠實并不閉塞，他在寫《白鹿原》之前讀了大量的世界名著，他對世界現(xiàn)代主義作品讀了很多，但是我說，忠實，你讀的外國書很多，但你 主要是拓展你的技巧。他說，這話你說對了，我看外國書主要是看結(jié)構(gòu)。對他來說，文學(xué)是神圣的。一談到文學(xué)問題，而且看你是誠懇的，誠懇中多少有些道理，哪 怕道理他不接受，他就會非常坦率地跟你講。陳忠實的性格其實是非常包容的，非常厚道的，只要你厚道待他，他絕對是非常厚道的。如果你不厚道待他，他可能會 脾氣很大。這種人我非常喜歡。這樣的人作為朋友非常好，我會掏出心里話和他講，可以成為摯友。這樣的人寫作品成功率是很大的，因為他真誠。”

　　《白鹿原》持續(xù)火熱了二十多年，被多次搬上舞臺，在不同的改編版本中，呈現(xiàn)的面貌是不同的。

　　5月4日的晚上，陳忠實追悼會的頭一天晚上，西安外事學(xué)院版話劇《白鹿原》在鐘樓附近的人民劇場演出。我坐在劇院中，并沒有回到兩個多月前在北京中國劇院里 看陜西人藝版《白鹿原》時的那種感受。北京的那場演出后，現(xiàn)場是如雷的掌聲，許多看過那場話劇的人，覺得更為接近原著。

　　5月4日晚的這場演出，看上去有許多“光明”的地方，但卻并沒有給人以力量。結(jié)尾處出現(xiàn)的白靈和鹿兆鵬的兒子來認外公白嘉軒的場面看上去令人尷尬。這也許是一種多余的添加。而兩年前上映的電影《白鹿原》則在1937年戛然而止。那是一種缺失。

　　在鳳棲原的殯儀館咸寧廳里。許多人在等待著追悼會的開始。最后邊的位置站著演員張鐵林，他的身邊是編劇蘆葦。

　　“《白鹿原》的各個版本的話劇都不太好。”蘆葦對我說，“太過于注重形式。”

　　蘆葦花了多年時間寫的《白鹿原》劇本沒有被王全安采用。他對王全安拍的《白鹿原》感到失望。

　　張嘉譯站在人群當(dāng)中。他是電視劇《白鹿原》里白嘉軒的扮演者。不出意外的話，電視劇《白鹿原》將在2016年底上映。

　　“電影能在兩三個小時里把《白鹿原》的故事講好嗎？”我問蘆葦。

　　“完全可以。”蘆葦自信地說。蘆葦正在策劃《白鹿原》的新電影。他對于自己的劇本沒被很好地拍攝心有不甘。

　　心結(jié)

　　陳忠實的愿望實現(xiàn)了，《白鹿原》成了他棺材里的枕頭。許多年過去，陳忠實落后于時代了嗎？《白鹿原》講述的歷史截止于50年代，之后的中國呢？

　　我見到李星的時候，他正在住宅樓的樓上樓下尋找不見了的牛奶卡。他看上去比想象中老。他曾經(jīng)是最早看到《白鹿原》手稿的評論人。“咋叫咱把事弄成了。”這是他對陳忠實說的話，他在第一時間分享了陳忠實一生中最重要的成果。

　　李星說過，《白鹿原》出來后，多少人企盼再讀陳忠實的小說新作，他卻連一個短篇也吝于出手。別人逼急了，他也發(fā)火：“我又不是急著掙稿費養(yǎng)家，重復(fù)自己、也重復(fù)別人的作品又有多大意思。”

　　1993年，李星問陳忠實：“《白鹿原》里許多人物的命運里程都延伸到了1949年以后，請問你有沒有寫第二部的打算？”陳忠實說：“我去年初已經(jīng)下了白鹿原。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的全部構(gòu)想已經(jīng)完成。基本可以肯定，我永遠再不會上那個原了。”

　　“他寫過《一段幾乎湮滅的史實：中條山八百壯士血祭黃河》，也在準備寫王鼎，他一直是不死心的。他想寫的是小說，篇幅還沒有定，還在大量地收集材料。事情還沒有搞出來之前，陳忠實能壓得住。”肖云儒說。

　　“他確實準備過幾年，有幾個長篇構(gòu)想了，都沒寫成。現(xiàn)實里很多東西不好觸及。如果不真實，那這個東西就不值得去寫。如果真實，那又不能寫。我認為，對陳老師來說，這是他最大的一個心結(jié)。”邢小利說。

　　“你看過他后來準備寫的東西嗎？”我問邢小利。

　　“沒看過，但他跟我說過。他至少還有3個題材想寫，他想寫出一個長篇，資料都有了。那是很驚心動魄的一個素材。他還想寫元嘉和禮泉縣，人民公社典型的兩個大隊。”

　　大多數(shù)作家的葬禮看上去都悄無聲息，陳忠實的葬禮像是一次例外。作協(xié)的大多數(shù)人都未曾為一次葬禮這么忙碌。

　　“我 跟陳老師關(guān)系這么好，我們有一種君子的默契。我們不議論作家協(xié)會，不談作家協(xié)會的事情。因為一談必然會陷入是非。我們把陳老師看作是一個歷史人物，有歷史 的價值和意義，那些是非有什么意思啊。作家協(xié)會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單位。這里應(yīng)該是一個精神高地，這里的官，最大就是一個廳級，錢也沒有掙很多。為什么有人 放棄很好的位置，跑到這地方來了，因為這是精神的高地。”邢小利說，“以前開會的時候，我曾經(jīng)說，文化人有4個榜樣，屈原、陶淵明、方孝孺、曹雪芹。”

　　殯儀館里，賈平凹站在悼念的人群中，顯得有些疲憊，站在他旁邊的是陜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陳彥。他見證了陳忠實生命的最后3天。當(dāng)載著陳忠實遺體的靈車緩緩?fù)ㄟ^醫(yī)院大廳、醫(yī)院走廊、醫(yī)院車庫、醫(yī)院大門時，他想起海明威墓志上的那句話：“恕我不起來了！”

　　“在《白鹿原》之后，他幾乎再沒有創(chuàng)作‘大東西’，如果以長度來說的話，也的確如此。但他在進行著另一種‘長度’、‘寬度’、‘厚度’的創(chuàng)作，那就是扶持人， 一個個扶持，一點點扶持，參加各種作品研討會，為作者新出的作品寫評論，寫‘腰封’，為青年作家搞推介活動‘站臺’，總之，他是在為他人活著，尤其是為成 長中的文學(xué)新人們活著。”陳彥說，“在西安的大街小巷，偶然能看到一個挎著破舊皮包的老人，永遠是那身灰灰的衣服，走起路來不緊不慢。”

　　幾個月前，陳彥的長篇小說《裝臺》出版，拿到樣書后，想送陳忠實一本，可他知道陳忠實的病情，即使是去看望，也沒好意思拿書。可有一天，陳忠實給他打來電 話：“《裝臺》我拿到了，祝賀！都聽說了，有可能了，我再寫點文字。”在醫(yī)院里，陳忠實送給陳彥一本《生命對我足夠深情》，這是他的最后一本書。“我感覺 他那時候心里已經(jīng)非常清楚自己的狀況了。書上印著‘感恩陽光，感恩苦難’。他認為他是苦難的，他的確是受了很多折磨。而那時，他已經(jīng)準備好了。”陳彥說。

　　在殯儀館里，生于1986年的年輕作家楊則緯和紅柯拿著《當(dāng)代》合影，打開的內(nèi)頁顯出“白鹿原”三個大字。

　　《白鹿原》之后呢？陳忠實之后呢？那些年輕人呢？

　　“現(xiàn)在年輕人寫東西是不是因為沒有經(jīng)歷社會的動蕩所以只能出小作品？”我問肖云儒。

　　“我也覺得，除非有真正的天才，于細微處感受到了大的脈搏，那也是可能的。不像以前的時代，命運的大變換給人大的觸動。”肖云儒說，“80后陜西這批作家沒有 太出來。首先是沒有清醒的判斷，自己所處的歷史精神、時代背景和時代審美需求是什么，還是一個勁兒地看著這幾個大家，學(xué)他們。另外一個就是在這個市場經(jīng)濟 時代，這些人遠離市場，他的命運并沒有和這個時代合拍。他們并沒有到商場上滾打啊，買股票要跳樓這種感情沒有啊。他全在書齋里，而社會生活中，在北京、上 海、廣東，有多少跌宕起伏的事情。這就是我跟陳忠實為城墻吵架的原因。我始終覺得陜西這個地方應(yīng)該更激活一點，當(dāng)然不見得用城墻作比喻。這一批作家的個人 命運和時代最重要的景觀沒有疊合在一起，不像陳忠實和賈平凹，個人的命運就是時代命運。”

　　在陳忠實追悼會的第二天，2014年去世的導(dǎo)演吳天明的遺作《百鳥朝鳳》上映。這是一部有著80年代氣息的電影，有著個人和時代的命運。電影里，最有威望的 死者才配得上嗩吶曲《百鳥朝鳳》。看電影時，我想到了張喜民在作協(xié)院子里和他的同伴們演奏的那曲《將令》。歌聲響徹四周，鳥兒們從水池里四散而去。

　　菊花

　　陳忠實去世第二天，楊則緯去往省作協(xié)，經(jīng)過那個水池，給靈堂的遺像獻上了一束菊花。我在西安的一處藝術(shù)園區(qū)里見到了楊則緯。適逢五一假期，人們在工廠一樣的工作室前擺上大木桌，大桶的德國黑啤被打開，涌出的啤酒溢滿了大碗，并在桌子上漫延開去，仿佛是洶涌而來的時代潮水。

　　從口音里聽不出楊則緯出生在西安。而老一輩的作家，幾乎都更習(xí)慣于說陜西話。

　　楊則緯賣得最好的小說是《躲在星巴克的貓》。在鼓樓和鐘樓之間，有一個大玻璃房，那是一家星巴克咖啡館，像是嵌入了現(xiàn)代的傳統(tǒng)西安。這啟發(fā)了她的寫作靈感。

　　我在那間咖啡館喝過咖啡，從玻璃窗望出去，能看到高聳的鐘樓。店里坐著染著各色頭發(fā)的人們，在打發(fā)自己的中午時光。

　　楊則緯涂著暗紅色的指甲，像許多年輕人一樣，她喜歡在朋友圈發(fā)蛋糕咖啡，旁邊是一臺蘋果筆記本電腦。

　　她在中學(xué)時，就曾萬里迢迢交換到瑞士學(xué)習(xí)。當(dāng)她回國后，已然不適應(yīng)高三的環(huán)境。

　　她的成績不算特別好。父母一開始反對她的小說寫作。

　　改變這一切的大概是陳忠實。2006年，剛上大一的楊則緯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長篇小說。編輯把她的稿子給陳忠實看了，請他為其寫一個評論或者推薦語。

　　“那天我太激動了，一位文學(xué)青年見到文學(xué)巨匠的畫面請你們想象一下……”她的父母也跟著一起見了陳忠實。陳忠實夸獎了她的作品，并且詢問她是否愿意加入陜西省作家協(xié)會。“我的少女時代，常常在深夜里夢想，或者我真的可以成為一名作家。”

　　在陳忠實的推薦下，她成為了陜西作家協(xié)會的一員。

　　楊則緯還請陳忠實寫過字。當(dāng)她忐忑地問價錢時，陳忠實并沒有收她的錢。

　　家庭環(huán)境不錯的楊則緯覺得自己的生活似乎太過于平淡。她現(xiàn)在是西安一所大學(xué)的老師。她為了寫一部新的小說，和朋友開了一家服裝店，然后跑到廣州、上海甚至是韓國去進貨。當(dāng)她扛著大包小包擠上京廣線上的火車，在海關(guān)被扣押罰款時，她明白了“現(xiàn)實主義”更深處的含義。

　　2016年4月29日晚上9點半，楊則緯走進一家遠離省作協(xié)的花店，想為陳忠實買一束花，準備第二天早上去祭奠。

　　“你好，訂花，想要什么樣的？”

　　“嗯，你好，我……我想要菊花。”

　　“菊花？哦，是給陳忠實的嗎？”

　　“你怎么知道？很多人來買嗎？”

　　“因為我知道他今天去世了。”

　　那一刻，楊則緯心情復(fù)雜，驚訝，哀傷，又隱約感到文學(xué)復(fù)生的力量。她站在那，說不出話，眼淚快要掉了下來。（文/衛(wèi)毅）

　　（主要參考資料：邢小利《陳忠實傳》、陳忠實的諸多散文。感謝謝勇強對采訪的大力幫助。）